何傑
跟據約翰福音的記載，耶穌在最後晚餐時做了一個令人錯愕的行動──為門徒洗腳，並註釋為一個「既然愛世間屬自己的人，就愛他們到底」的恩典行動（約十三1）。這不是一個禮儀，而是超乎正常社交界線的親密行動。行動中有俯就的服侍，躬身在門徒膝頭以下的僕人姿態；有過於常理親密的手腳接觸；和無私地使用自己所束的手巾來擦乾他人的腳。這超乎人際社交期望的行動，令身歷其中的彼得渾身不自在，卻使我們從新細味何為恩典。恩典之所以是恩典，一方面是神愛的施予的事實，另一方面卻是穿透人性不安的事實。
腳臭人類學
少年人成長其中一個標記是汗腺發達、腳臭難當。作父母的會忽然發現長大了的孩子換出來的襪汗味很大，波鞋放在門口也是異味難當。男孩子如是，女孩子到這年紀，也是一樣有難當的腳臭。無論是多漂亮的波鞋，也不能美化，抹殺大凡人的腳都是臭的事實。就算是灰姑娘Cinderella 穿上玻璃鞋，也不能擺脫腳是臭的這事實。只要是人，腳都是臭，這就是腳臭人類學。
猶太法典也表明不期望僕人一定要為主人洗腳，夫婦間出於相愛可以彼此洗腳，僕人若出於對主人的愛也可以這樣做。門徒雖爭論誰為大，但沒有人會期望有人會洗自己的腳。洗別人的腳是一種超越常理界線的親密行動。叫洗的和被洗的人渾身不自在。彼得的反應是正常的，在這腳臭的事實上給人服侍，是尷尬的、難堪的。
但耶穌為門徒洗腳，正是最好的註釋了神對世人之愛，甚至徹底地愛到最難堪，本來叫人無地自容之處。神對世人之愛，本來就在這人性的真實面上無條件的愛人，甚至穿透我們自以為是，和自我防衛的界線。正因這無條件的愛，我們才能正視自己人性的真實，並學習面對、接納人性的真實，正如神面對、接納我們人性的真實。我們學做基督徒，並非脫離人性的真實面來做。真實的靈性是建基於真實的人性（“true spirituality starts with true
humanity”），而放下對己對人不切實際的期望。在這基礎上我們才可謙卑地談真正的成長，也給別人真正成長的空間，和真實地去愛與接納被愛。
我們做基督徒，聽了許多正面的教訓。但由我們所知，到我們所是(from what we know， to become what we are)，中間實在有一段估計不到的距離。肯定的是，生命的成長從來不是一蹴即至。在掙扎忍耐成長的過程中，神是怎樣看我們的？神是個完美的神，卻不是個完美主義者。所以祂按我們的本相來愛我們，拯救更新我們。是這恩典，一直承載著我們難以接受的重量。在教會圈子，不少經常談論的真理，可能是脫離內心現實和人性掙扎的道理。聖經卻不是這樣，祂的記載從來沒有把亞伯拉罕、雅各、摩西、大衛、彼得或任何一個人物美化，理想化，神話化。早期教會對彼得這第一位教宗有許多傳說，但四卷福音書都不約而同、沒有粉飾這位使徒領袖三次不認主的事實。而為彼得洗腳的耶穌，早就認識這連彼得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實。就算他主觀上極力否認這可能性，耶穌就是這樣愛他，為他洗腳。耶穌有沒有為猶大洗腳？經文沒有記載，但相信也是有的，只不過猶大比彼得更沒有能力接受自己會失敗的事實。他全盤否定自己，所以他徹底的自我放棄。
神就是這樣平實的愛他們，使用他們和導引他們成長。耶穌為門徒洗腳，就是要打破愛有先存的條件性，並擦亮世人蒙蔽的眼睛，一方面看清楚神愛的事實，另一方面看清楚人性的真實。我們習慣的手勢是否認或掩飾這事實，甚至因軟弱不能再逃避而全盤否定自己。這是因為人對自己沒有恩典的承載力。
腳臭人類學」的簡單結論是：人人皆腳臭，只要你我是人就得承認腳臭的事實。你我越肯承認，就越活得真實，就越能真實地在基督的愛和恩典中成長。
腳臭救恩學
洗別人的腳是一種超越常理界線的親密行動。耶穌能這樣做，是因為「父已將萬有交在祂手裏，且知道自己是從 神出來的，又要歸到 神那裏去」（約十三3）。祂可以洗彼得的腳、門徒的腳，甚至包括猶大的腳。祂有這種能耐，可以自由地愛，並不是門徒或任何人配得，或是可以贏取到，而是愛本來就是出於恩情，並不是一種交易。恩典本就是不公平、不自然、不合理的。越是有深度接納的愛，越就是需要有深度的恩典。拿不出恩典、付不出恩典，就沒有愛。耶穌就是有這種生命的豐盛，所以祂能這樣靠近彼得和我們。
事實上，我們自覺不堪的地方，是不會傷透神的愛。真正叫神的愛傷透的，是我們遮掩的手勢，和對神不坦誠，也因而容讓罪在掩飾中繼續轄制我們。
高達神父（Fr.
Sieger Köder，1925-） 是一個現代德國宗教藝術的畫師。他畫了一幅耶穌給彼得洗腳的畫，很有啟發性。這幅畫獨特之處是耶穌以極低的曲線背著我們彎身為彼得洗腳，可是他仍把耶穌的面容仔細繪出。他如何畫出這面容？（圖示）就是浮影在那盤洗腳的污水上，而彼得的雙腳就插在那盤洗腳的污水中。從水的深綠顏色可以見這水並不乾淨。這不是禮儀的洗腳，而是承載腳臭和泥塵的洗腳水。
我就是從高達的耶穌給彼得洗腳的圖畫得到靈感，給它題目叫「愛在腳臭難堪處」。耶穌往往臨在叫人最意想不到，人認為最不堪的地方，這就是恩典。這就是救恩。彼得起初拒絕耶穌這叫人不知所措的恩典，因他不明白救恩，不明白救恩之所以是救恩，正因為我們不配。而在我們不自覺的防衛下面，我們人性的本相就是如此不堪。主以叫人錯愕的愛，屈身洗門徒的腳，正是把我們從慣於自我掩飾的虛假安全感中搖醒我們。
高達的畫藉彼得充份表達出每個人一旦覺醒自己對神恩典的迎拒那種進退維谷的心境。彼得的左手反掌向外，表達他的抗議：「不！不要。」他這激烈的反應，是一再遭受主挑戰他對彌賽亞的一廂情願的觀念。呈現在他面前的，並不是如他所期望的那一個完全大能、完全得勝，充滿大男人打拼的彌賽亞。彼得所面對的，卻是一個為別人彎腰的僕人，祂甚至是如此脆弱。
面對這令人詫異的恩典行動，彼得陷在兩難和迷茫裏。他實在見過耶穌的能力。同樣，多年認識以來，他們一同行過不知多少路、談話不知多少回；一起進食、笑過、哭過。他聽過耶穌向群眾有力的宣講、醫好有病的人、使人從死裏復活，受人尊重愛戴、縱然也有誤解唾棄。但他怎會想過，耶穌要洗他的腳？但當耶穌說：「我若不洗你，你就與我無分了。」（約十三8），祂更像一位朋友，以一位弟兄的身份來懇求一份接納。
彼得的降服顯示在他右手的動作上。他的手和頭挨在耶穌身上，這是朋友親密的表達，一種無聲的聯繫。這種接觸，只有神才可如此透進人的內心。
赦罪是屬於知罪的。擁抱救恩是擁抱人的罪性，承認污穢的事實。所以主對彼得說：「我若不洗你，你就與我無分了。」(約十三8) 主愛我們不是出於一份不介意、無所謂，或是「縱然」（in spite of）你是腳臭，而是正正因為（just because）為我們是腳臭。 “Not in spite of , but
because”。你對自己腳臭之態度又怎樣？
「腳臭救恩學」的簡單結論是：你不承認腳臭，救恩就於你無份了。你越明白腳臭的臭，就越明救贖恩典的深。
腳臭教會學
洗完腳後，主就這樣吩咐門徒，「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約十三34）
這是一條新的命令，因它徹底扭轉了人對愛和救恩的認識。耶穌怎樣愛我們，是超越常理，卻是愛的真理。愛的本質不是交易，所以愛沒有「蝕底」，付出了是建立對方，能夠付出是因為裏面有本錢，是生命的豐盛。主把這豐盛捨己的愛賜給了我們，使我們可以突破虛飾而愛自己，超越看似合理的要求而真誠按別人心靈的真相來愛他們。這洗腳的愛不再是有條件，而是基於更深的接納來愛對方的真實。主能夠這樣付出恩典，因祂裏面有本錢：「父已將萬有交在祂手裏，且知道自己是從 神出來的，又要歸到 神那裏去」（約十三3）。祂也把這本錢給了如此領受祂洗腳和代贖的人，填滿我們以前空洞、扭曲、有條件的愛，使我們有本錢去愛那些本是腳臭和不堪不配的人。事實上，祂也確實如此的吩咐我們：「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
我們無論如何，在造物主和救贖主眼中都是珍貴可愛的。這是祂清澈毫不渾濁的眼光，正如是父母看兒女的眼光，而不是世界扭曲了的價值的眼光。
彼此相愛，是從完全接納開始。正如高達神父選取去畫耶穌面容倒照在彼得的洗腳水中，而不是祂為門徒洗腳的大場景，在在深刻有力地繪畫出基督完全接納我們、觸摸我們生命最深處的愛的力量。就在耶穌的面龐映照在盪漾的髒水上那一刻開始──正如心情既錯愕又震動的彼得──桌子上的餅和杯再不是一個與我們毫不關涉的象徵符號，而是主動道成肉身，成為彼得（甚至你和我）接納自己的力量。當我們從水中的基督面容發現這深觸內心的恩典多些，對自己的接納會多些，愛別人的恩典也就多些。洗腳並不是否定，而是在人性的真實上肯定對方是珍貴可愛的。
教會──就是洗腳水中的基督心腸，而不只是洗腳的動作──就是要服侍各式各樣的人。主給我們生命最大的承載力，就是去無條件的愛和接納。
我們也要承認一個事實，不是人人準備好給人洗腳的。我們可以期待大家謙卑而真實的靠近，卻不能勉強。耶穌也不是在街上隨處洗人的腳。我們要尊重這種空間。
洗腳的教會是有吸引人有魅力的教會，留得住人的教會。別人會認得出這種謙卑而靠近人的標記，看得出這是基督獨有的恩典。
「腳臭教會學」的簡單結論是：人人皆祭司，人人皆腳臭，人人學洗腳。
教會某些人的腳對你可能特別難當，他們是誰？要服侍他們，你要甚麼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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